駱弋舟沒當回事兒,慢悠悠戴上面具,粗糙紙殼覆上臉的剎那,周圍一切喧囂仿佛都褪成了背景音,在黑暗裡窺視外面世界的盛大燦爛,好似一切都與他無關。
忽然覺得也有挺有意思。
駱弋舟沿著湖岸踱步,粼粼波光揉碎了彩燈的倒影。古槐樹上懸著的走馬燈轉出團團暖黃光暈,將遊客們攢動的人影拉得老長。
肩頭忽然被輕輕拍了下,一股熟悉的白茶香混著柑橘尾調漫過來。
戴白狐面具的姑娘正歪著頭:「黑狐先生?」
他轉身時帶起陣夜風,她的羊毛捲髮梢掃過他的黑狐面具的耳朵。貝詩楠套著一件oversize衛衣,帆布包帶斜勒在肩頭,指尖正戳著她面具上的絨毛,笑著說:「你好呀,我是白狐哦!」
一顆猝不及防的淚珠,突然順著黑狐面具的眼眶滴落了下來。
貝詩楠見這傻大個半天不說話,又仔細確認他臉上的黑狐面具,沒找錯呀。
她指了指自己,又重複一遍:「我是白狐~」
槐樹枝椏垂著的燈籠晃了晃,光斑游過他滾動的喉結。面具下的駱弋舟紅著眼睛,怔怔地望著他,依舊沒有什麼反應。
貝詩楠懷疑他是個啞巴,但沒關係,她不歧視殘疾人,啞巴也可以和她一起乘船吶!
於是手指比劃了一個划船的姿勢,胳膊也跟著動起來,有點滑稽。
駱弋舟鼻腔里終於哼出了半聲氣音,只那麼輕微一聲,像是一聲嘆息,貝詩楠卻一下子僵住。
她站直身子,臉上笑容一點點褪去,就那麼站在那裡,重新審視他的眼睛。
兩個人隔著面具在微風中默默對視。
時光好像回到那年,那時候她在商場發玫瑰花,他從電梯衝過來,喘著氣,一副奔向心愛姑娘的急切,卷著袖子走到她面前,說:「請問我能擁有一支嗎?」
如今玫瑰已凋謝,連香氣都消散在舊時光里,而他們再也不是曾經的模樣。
那時候在北海相遇,他看到她和客棧老闆親密談笑,氣得被占有欲驅使打人,她也毫不畏懼直接甩耳光報警。
他在拘留所時心灰意冷——他從小被眾星捧月,從未栽過這麼大的跟頭,還是在一個女人身上。
可他認了。
誰讓他動心了呢?
不知過了多久,貝詩楠也輕輕一笑,兩個人同時摘掉面具。
那一刻好像所有恩怨都釋然了,貝詩楠看著眼前的男人,咸澀的風穿過他們之間,她胸口不再翻湧著北海那時的暴烈情緒,也沒了刻意躲避的應激反應。
這些年她走遍天南地北,開闊視野同時也拓寬了思想,漸漸明白該用什麼方式和過去的自己和解——
不該躲避往事,不該用情緒操控自我,不該故意和別的男人親密來刺激他,用虛假的圓滿來粉飾傷口。
那些都是自欺欺人。
「喝一杯?」貝詩楠眯起眼睛笑,頗有幾分一笑泯恩仇的意味。
「行,我請。」駱弋舟說。
「那買兩瓶最便宜的桂花釀吧,我們船上喝!」
貝詩楠捧著那對陶瓷面具走在前面,朝兌獎處方向兌換船票。
駱弋舟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跟在後頭,視線始終鎖在她背影的輪廓線上。
到了船上,兩個人碰了杯,玻璃相撞的脆響里什麼都沒說,所有情緒就隨著波光瀲灩的酒液,一飲而盡。
有點像舊武俠片裡的「一笑泯恩仇」
又沾著點「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」的意思。
駱弋舟嘴角剛揚起,貝詩楠就已經把臉轉向了船舷外。
她半倚著欄杆看夜景,指甲偶爾叩亮手機屏幕,兩個人不怎麼說話,只默默喝酒。
她偶爾會拍照。
駱弋舟便不再說話,擎著酒杯凝視她浸在霓虹里的側顏。
記憶突然倒帶回從前——總嫌她聒噪的自己,屢次藉口乘遊艇攜女伴出遊,對她卻避而不見。
可那姑娘分明會守著烤箱為他做手工餅乾,會熬夜捧著手機,只為在零點對他說句生日快樂和晚安。
當初驕傲自負,以為金錢能夠買到一切,分手時她卻將他所有送過的禮物統統悉數退還。
像處理過期雜誌那般隨意。
他突然特別後悔,握著酒杯的指間顫了顫,琥珀色液體晃出細小的漣漪。
這世間原也有人當真捧出過赤誠真心對他,而自己卻親手弄丟了為他捧著真心的人。
這些年紙醉金迷再沒泛起過漣漪,可縱使心動重臨,他也清楚,自己早已不配擁有這樣的女孩了。
手指撫過被夜霧打濕的眼角,偏過頭去時,才發現燈火闌珊處的夜景,真美。
貝詩楠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,但她不想接,覺得沒必要。
千里之外的相遇,能安靜坐下喝杯酒,往事就不必再提了。
未盡之言本該沉入杯底。
一壺酒的時間也就足夠。